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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动和幸福在一起

2000-12-07 来源:光明日报 彭程 我有话说

40年前,一位女作家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工作着是美丽的。

仅仅由于这个书名,十几年前,我知道并且记住了这样一部书。这样的书名是一句诗,是灵魂的耳朵最喜欢倾听的音乐。但是奇怪,随着默诵这句话的次数的增加,找来小说一读的愿望反而变得越来越淡了。也许是这句话本身已经直接地、不会带来任何歧义地表达了小说的题旨,再读已经不重要了,但更可能,是由于担心具体明朗的叙事会干扰这句诗中如月光一样沉静弥漫的氛围。

但同时,我也带一点儿遗憾地想,要是稍微改动两个字,“工作”变成“劳动”,就更好了。虽然词典的释义中,这两个词的区别是细微的,但对于我,后者更容易给视觉带来一种质朴、形象的感受。读到它,面前仿佛出现了农人挥镰收割的场面,那是劳动的最初始、最基本的形态。这很可能只是一种个人的、修辞学意义上的癖好,但却正是这种主观性叩响我的诗性之门,在心底荡开一圈圈感动的涟漪。

劳动着是美丽的……

一句朴素而深邃的赞美诗。它的声韵向远处扩散,会在所有的地方、所有的事物上撞击出回声。很少句子能够像它一样,具有一种几乎是无边无际同时又是无始无终的概括力,就像风吹彻一片大陆,阳光照遍一个国度一样。在余韵袅袅欲散时,会接续上灶火噼啪燃烧的声音,羊羔柔弱的咩咩声,机车的轰鸣,键盘的敲击声。一曲恢宏阔大的音乐,由千万种旋律和和声编织而成,回响在时间的所有的维度,在空间的一切中心和边缘———这就是劳动和生活的关系。

劳动用辛勤和汗水,铺设了一条道路,通向丰盈与收获。谁能说得清,大地上有多少种形态各异的劳动?可以肯定的是,每一种劳动,只要是诚实的,都将通向一种美丽。打谷场上稻谷的山丘,船舱里碎银似的鱼儿,芳香四溢的水果,丝绸的流淌的河流,欲与天公试比高的楼厦,都是丰收之神在不同场所的显形。她还藏匿于一幅画,一首曲子,一本书,一堂课,一张碟片。劳动,用体力和心智,描画出了大地上的灿烂。

但我似乎不应该在这一点上过多滞留。女作家的那部作品,使用的是进行时态。它直指劳动本身。

这才是更重要的。我们迟早会发现,仅仅是劳动本身,便是一种自足的美,而无需假借什么。劳动,额头上闪亮的汗珠,臂膀上绷紧的肌肉。肢体形骸的动作中有画,吭唷嗬哟的号子声萌生了最初的音乐。从春秋时代的《诗经》,到古希腊的叙事长诗《工作与时日》,从内蒙古阴山崖画的狩猎图,到南太平洋群岛土著民族的舞蹈,最原始的文学和艺术都是以劳动作为表现对象,展现它的丰富多彩的表情和细节;同时,最优秀的艺术家也喜欢通过它来表达对于生活的理解,看一看梵高的《麦田里的人》,或米勒的《拾穗者》吧,坚定,豪迈,虔敬,静穆,属于人性的和神性的一切,都是自劳动中孕育生长,如同晨曦自东方地平线升起,如同泉水自大地深处汩汩涌现。有时,我们会看到劳动的另外一种相对阴柔的面貌,它属于作家、艺术家、工程师、学者和教师,属于用知识和智慧同世界建立联系的人们。它的外在形态似乎枯燥了些,然而,那是平静水流下的漩涡,蕴藏着内在的紧张和冲撞。从声音的洪流中捕捉一个飘忽的音符,为找到一个恰当的词汇而精疲力竭,调色板上千百次的涂抹,长夜中与一盏孤灯的默默相守。这其中有着另一种坚韧决绝。

外婆九十几岁时,仍然摸索着做些活计。按她自己的说法,“一天不做活,难受得要死”。在最后两年里,她唠叨最多的话是:我做不了活了,我快要死了。活力是生命的另一个名字,它只能是来自劳动,就像歌声来自歌唱。我们时常会看到一些人,平时丝毫不引人注目,甚至常常显得迟缓愚钝。但是只要进入工作,马上变得神采飞扬,身手矫健,让人想到一头正在追捕猎物的豹子。劳动将一股生气灌注进他的躯体。如果长久地坚持,它就会变成一股火焰,炙烤着他的躯体和精神,使之不会冷却。户枢不蠹,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我们也经常能够遇到一些老人,体格硬朗,精神矍铄,他们或者是不肯让手脚闲着的退休工人,或者是老骥伏枥不废撰著的学者,职业不同,但这种老树挂花的生命奇迹,却出于同一个简单的原因———他们无一例外的是勤恳的劳动者。一般来讲,一个与劳动缔结了密约的人,不容易消沉,绝望,自轻自贱,劳动已经在其精神中注入了免疫剂。从肉体到灵魂,劳动是生命最可信赖的卫士。

不但如此,劳动带来的创造、征服感,还是劳动者情感满足的最主要的源头。搬迁新居前,请人来搞装修,我记得油漆工因为一面墙壁刷得光亮可鉴,木匠因为一扇门板刨得光滑平整,流露出的那种得意的神态。甚至在这种雇佣色彩明显的活计中,劳动都带有一种谋生手段之外的意义。那些从生命的深处生发出的、依从内在声音召唤的行动,就更具备深远的蕴涵。自由的劳动不会让人厌倦,倒是远离劳动常常导致精神的失衡。这该是为什么衣食无忧的食利者阶层,反而最容易罹患心理疾病。相对于丰裕乃至奢侈的肉体生活,他们的灵魂如瘠薄的土地,或者一片荒凉,或者长满芜杂的莠草———因为缺少劳动的伺弄而抛荒。因此,当感官的狂欢登峰造极,再也难以形成新的刺激时,悲剧的幕布也揭开了。那也是一种“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劳动还是道德之源。既然它是一件最自然的事情,因此一个诚实的人,一个融化在劳动中的人,便会获得一种正当质朴的人性。一个农人是最远离虚妄的念头的,他知道汗水与收获的关系,知道土地的原则。一个沉浸在工作中的艺术家是谦逊的,尽管在别人看来,他的成就已经相当骄人。他懂得艺术没有止境,高峰总是相对的,不断进取才是他唯一应该选择的姿态。风浪凶顽,暗礁险恶,因此勇敢就成为渔民的最基本的素质。这些品德的产生,其实是很自然的。它就寄寓于每一种劳动本身,就像绿色和树木的关系。宽厚,仁慈,善良,忠诚,都是自劳动获得,或者被劳动激发、扩大,就像火焰被风鼓荡一样。人是不定形的,不变的只是其肉体存在的某种形式,而作为人的本质的精神性,是处于开放和变动之中。它决定了个体的高贵或卑贱,超卓或平庸。它的成因复杂玄奥,然而一个人选择了劳动,就是守护住了人性中最基本的也是最重要的东西,替自己的精神世界涂抹了一道亮色。劳动是道德的打磨器,能够领悟这点并且加以实行的人是有福的。几乎可以说,他为自己的生命投注了一笔最大数额的保险。道德堕落的许多表现,如好逸恶劳,巧取豪夺,寻根溯源,都由于缺乏对工作的虔敬和信仰。损害从个人开始,最终却是指向人群和大地。赞美和卫护劳动吧,哪怕是最平凡的、低微的、默默无闻的劳动。只要它们广泛存在,就足以抵抗灵性的坍陷。就好比装点大地的绿色,有时只需要一些不起眼的野草。

劳动给了我们面包和生存,也给了我们尊严和期望。我们一生受到它的佑护,在意识刚刚成形仿佛岛屿浮出海面的童年,田埂间祖父忙碌的身影,灶头雾气中祖母时隐时现的脸庞,给予了我们有关这个词汇的朦胧的感受。及至长大,向往则如同一支搭在弦上的箭,遥遥指向某个远方。一个海边渔民的儿子盼望成为远洋巨轮的船长,一个闭塞山沟里农民的后代梦想走遍地球的每个角落,你不能嘲笑这些念头是虚妄的。大地上的一个真理是:劳动使一切成为可能。拚搏、奋斗、追求———劳动这个词汇的不同表达———已经为无数原本平凡卑微的生命,增添了辉煌和光荣,仿佛安徒生笔下的那只变成了白天鹅的丑小鸭。成功属于追求成功的人———它是如此的真切、普遍,它使一个人相信,不断超越是可能的,只要握紧了劳动。劳动就是古希腊神话传说中养育万物的息壤———是的,从本体的意义上就是如此,梦想的花朵开放在劳动的土地之上。一切真正的荣誉归根到底都是来自劳动,是对于劳动者的奖赏。

在《工作与时日》中,赫西俄德写道:

从劳动中,你将得到神和人的爱的祝福;懒虫则遭鄙弃

可耻的不是劳苦,而是懒惰

荣誉和美德与富饶同行

……

我们还记得一首50年代的歌曲《在一起》,其中有一句就是“劳动和幸福在一起”。是的,就如同这首歌子里开头那句“星星和月亮在一起”所表明的,在我们最大的愿望———幸福,和最日常的行为———劳动之间,原来是一种如此简单、直接的对应,朴素得让人惊讶。然而我们没有理由怀疑这一点。

让我们听从它的导引吧。

活着,诚实地劳动着,憧憬着未来,多么好。收获劳动的收获,多么好。一切都像早夭的诗人海子的那两句诗所吟咏的———

双手劳动/慰藉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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